甲午口述邓世昌家族往事唯一的民间邓公祠
封面新闻记者王国平
距离北洋海军基地刘公岛大约60公里,在山东半岛最东端的成山头,有一座祭祀邓世昌的邓公祠。
这座邓公祠是在甲午战后不久由当地百姓建成,当时祠中有邓世昌木主像一尊。这是唯一民间祭祀的邓公祠。
在封面新闻连续报道《邓世昌家族往事》期间,获得数张邓世昌后人保存的老照片,其中就包括邓公祠以及邓世昌木主像照片。
此后,封面新闻记者又在邓世昌外孙的一封家信中看到有关邓公祠和木主像照片的记载。在威海甲午史学者孙建军的帮助下,我们找到了有关邓公祠和这组木主像照片的背后故事。
邓世昌后人保存的威海成山头始皇庙外景照片。邓公祠就在院中。
一封信和一组照片
此前在封面新闻连续报道《邓世昌家族往事》期间,获得数张与邓世昌有关的老照片,其中就包括甲午战争结束不久,威海荣成的成山头邓公祠以及邓世昌木主像的照片。
照片原是邓氏后人的家藏,上世纪八十年代,邓世昌的嫡传曾孙女邓立英将这组照片捐给了军事博物馆,后有相关研究者进行了翻拍,但对于照片的信息未能进行考证。
这是目前能见到邓世昌木主像最早的照片,主持这些照片拍摄的极有可能是邓世昌的长子邓浩洪。
关于照片的拍摄时间,邓世昌外孙叶裕芳在年的一封家信中提供了很关键的线索:威海百姓,为了纪念邓公,在当地建立“邓壮节公祠”,公祠照片全套六张,展鹏大舅父曾给我叶家一套,可惜在“四清运动”时,付之一炬了,至为惋惜的。
“展鹏”就是邓世昌长子邓浩洪,邓浩洪是在年去世。
仔细观察这张照片,木主像后面的仪仗上有一行小字,其中前两个字可以辨认为“光绪”。
由此可以推测,这张照片应该拍摄于光绪年间,即应在年之前。
孙建军早年在成山头地区调查时,曾在当地听到有说法称,当时邓世昌木主像入祀成山头时,曾有邓世昌的后人参加。
如今从照片和那封家信透露的信息来推测,这一传说是有一定根据的。
邓世昌去世后,邓浩洪也在海军供职。后来又做生意往返天津、上海等地。对于祭祀父亲这样的重大事情,他理当参加。邓浩洪很可能在参加祭祀时自己或请人拍下了这组照片,除了自家保存外,还将这组照片送给外甥一家留念。
目前能见到的拍摄时间最早的邓世昌木主像。木主像两旁,摆满仪仗。
木主像与仪式
邓家后人保存的这组照片应该就是木主像刚刚入祀到成山头始皇庙的情景。
早年孙建军曾对一些知情者进行过调查:邓公祠除了照片中的情形外,当时始皇庙的西间里,木主像坐在椅子上,白脸,披黑斗篷,外穿青衣,内着红袍,帽顶单眼花翎,手持念珠,踩狮子狗。其左右又塑侍兵护守。西墙上方,挂有邓世昌一尺二寸的照片两张。西墙边,一线排开黄书、金瓜、木扇等仪仗,这些显然都是举行游行仪式之后而留下的。
此外,在当地文史图书中还有另外一个版本的邓世昌木主像,应该拍摄于后期。
孙建军说,在上世纪50年代,木主像被毁。根据当地民间的说法,在被毁前,山东荣成马山唐家庄一唐姓海军将领曾来此参观,并进行了拍摄(包括墙上所挂邓世昌照片),并将照片捐赠给了山东省博物馆。文史图书上所用的照片极有可能就是来自这一批。
池仲佑在《邓壮节公事略》中记载,当时西方人旅游到此,都会拍一张邓公祠的照片,以示敬仰。不排除未来还会有更多关于邓公祠的照片出现。
当年成山头始皇庙的庙会远近闻名,是一场盛大的节日。孙建军说,木刻的邓世昌像,是可以抬出去游行的。
显然,当地人已经把邓世昌当作“神”了,这是老百姓对英烈最朴素的信仰和祭奠方式。
这组照片以及保存在邓世昌外孙后人家中那封信,促使我们去寻找有关邓公祠更多的踪迹和信息。
威海当地文史图书中的邓世昌木主像,推测拍摄于上世纪50年代。
始皇庙和邓公祠
成山头位于山东半岛伸向海里的最尖端部分,因地处成山山脉最东端而得名。
如今这里是“成山头国家重点风景名胜区”,邓公祠就位于风景区之中。
年11月底,在甲午史学者陈悦和孙建军的带领下,我们从威海市区驱车一个多小时抵达成山头山脚下。
行车时,孙建军特地挑选了一条甲午战争时,日军由山东荣成湾登陆进军威海卫时相近的路线,让这次寻访又增加很多历史意义。
风景区内,新造的仿古大殿高耸华丽,各种人造景点呈现一种独特的魔幻色彩,诸如“艳福岛”“奸臣馆”“忠臣馆”等名称曾引起过不少议论。
穿山而过,记者一行抵达了此行目的地:始皇庙,邓公祠就在园中。
山东半岛延伸至此到海,已是尽头,这里也被称之为“天尽头”,据说当年秦始皇曾东巡至此。道光年间有商人据此建成“始皇庙”。
拾阶而上,可以看到始皇庙的外观并不是中国传统古刹的对称结构,在西侧戏楼外墙上有“始皇庙”三个金色大字。
在始皇庙之前,这里曾被称为将军庙,祭祀滕国祥将军。
滕国祥,山东蓬莱人,官至山东登州水师前营游击,和邓世昌算是同兵种。清康熙五十一年(),有海盗游弋于胶辽海面,滕国祥奉调出师擒拿。战斗中滕国祥身负重伤,气绝阵亡。
后人在此建一小庙纪念腾将军。
道光元年,庙中主持徐复昌重修并建有大殿三间。
据说,当时位于前殿的将军殿很宽敞,腾将军坐像居中,左右执事立。在西间还陈列着战船模型。当时成山庙会也冠以滕将军之名。年,旅游部门将此殿改祀日主,大殿也就改名叫日主祠。腾将军的神位从此不见于这座庙中。
始皇殿就在日主祠的后殿。
孙建军说,当时因为庙内无空闲殿堂,邓世昌的木主像就祭祀在始皇殿中,位于始皇的右首,像前甬路两旁排满肃静、回避等仪仗。
原本供奉邓世昌的位置,如今摆放着徐福和李斯的雕像。
最早摆放邓世昌木主像的位置,如今放置了李斯和徐福的雕像(左侧二人)。
邓公祠现在挪到了始皇庙的东厢房中。
东厢房原为庙中客房,年烟台地区文管会推荐成山头遗址为第二批山东省级文物保护单位时,曾想以邓世昌的声望,把始皇殿改称邓公祠,但未获批准。
年东厢房被拆除。年,当地旅游部门为旅游的需要,将东厢重建并略加休整,改为邓公祠,祠内祀邓世昌雕像。
如今在邓公祠内供奉着三位北洋海军管带,中间的是邓世昌,西侧是同在黄海海战中殉国的经远舰管带林永升,东侧是时任康济舰管带萨镇冰。
此外,原竖于始皇殿门左的“御赐邓壮节碑”也移入祠内东侧。
这些就是如今能在始皇庙中找到的有关邓公祠的所有遗迹。
如今邓公祠。从左至右依次是林永升、邓世昌、萨镇冰。
甲午奏疏与邓公祠
虽然邓公祠的原貌如今难以寻觅,但历史还是留下了蛛丝马迹。
成山头邓公祠建于甲午战争结束后不久。
有清一代,关于祭祀邓世昌或者北洋海军,现在可查的有三处。一处是甲午战后清廷曾下诏邓世昌入祀京师昭忠祠。
昭忠祠原本在北京东交民巷台基厂附近,年庚子国变中被毁。后将位于北京广安门内的报国寺改名昭忠祠。
二是位于天津河北区的淮军昭忠祠,建于年。因该祠专祀甲午海战阵亡将士军,因此也被称为“北洋海军昭忠祠”,这是中国官方最早纪念抗日阵亡将士的祠堂之一。此后随着淮军逐渐推出历史舞台,该祠也被荒废,埋没与尘土之下。年海军昭忠祠的碑刻被发现。
此外,在广州的邓家祠堂还有家族祭祀。邓世昌殉国后,清廷赐祭、赐葬,也让这座邓氏家祠有了半官方的色彩。
如今邓氏祠堂已经辟为邓世昌纪念馆。
因此,成山头的邓公祠是当时唯一民间自发祭祀邓世昌的场所。
关于邓公祠的来历,邓世昌外孙叶裕芳年在一封写给儿孙的信中提到“威海百姓,为了纪念邓公,在当地建立‘邓壮节公祠’”。
民国初期,池仲佑撰书《海军实纪》,书中有《邓壮节公事略》,其中写到:鲁人慕公忠烈,建公庙于成山之颠,岁时祭祀。
不过,封面新闻记者和威海甲午史学者孙建军在调查时发现,这座邓公祠的来历,应该还有更深刻的原因。
在甲午战争刚结束时,京官杨道霖曾有一份《甲午奏疏》,据其年谱记载,当时是多人联名上书。
在这分奏疏中,杨道霖提到“于威海海军公所改祀邓世昌祠”。
杨道霖,江苏无锡人,17岁时童子试以第一名入泮,36岁考得进士。他先后应洋务派著名人物盛宣怀、张之洞的邀请,办理洋务。
孙建军说,早年他在当地调查时,就有说法称,邓公祠里的木主像是从北京请来的,最初是要送到刘公岛上的。
“现在看来,民间传说是不能忽视的,它不应该是空穴来风。”孙建军说。
甲午战后刘公岛被日军占领长达三年,邓世昌的木主像就被暂寄成山头始皇庙的西间里。此后刘公岛又随威海被英国“租借”,直到年10月由中国政府收回。
邓公祠一直没能有机会进入到刘公岛的海军公所。。
当时因房屋不多,始皇庙的主持曾筹划在庙东的空地上建邓公祠。后来因为时局混乱,修建邓公祠一事就很难顾及了。
当年邓世昌的木主像就供奉在这间堂屋的西侧,文革期间,这座房子曾被用作厨房。
年代,江南商家和当地渔民在原本筹建邓公祠的位置上捐修了一座娘娘庙,邓世昌的木主像只能继续寄祠在始皇庙的厢房中。如今的邓公祠就在娘娘庙后面。
在年前后,时任威海卫行政区首任管理专员徐祖善曾前往邓公祠吊唁,并留下一副对联:
同为杀贼御寇英雄济与不济天实为之螺祠异代忠魂凛凛到今生气在,
此是变齐至鲁疆圉年复年国犹是也立马看沧溟落日泱泱终古大风存。
徐祖善年考入江南水师学堂,毕业后在“海琛”号军舰实习,还曾担任过海军提督萨镇冰的侍从副官。
徐祖善是否也留下了邓公祠和成山头的一些照片,是个等待破解也令人期待的谜!
“御赐邓壮节碑”和李云楼
如今保存在邓公祠内的“御赐邓壮节碑”,立在祠内东侧,碑首有“御赐碑文”4字,正文共字。
石碑上刻有落款时间“光绪二十九年”,即年。
在邓家保存的《哀荣录》中,收录有这篇“御赐碑文”,但这块“御赐邓壮节碑”为目前仅见。
孙建军说,关于这块碑的来历,也有不同的说法,但不管哪一种说法,都离不开成山卧龙村秀才、“里人李云楼”,是他张罗着做成了这块邓壮节碑。
如今保存在邓公祠内的“御赐邓壮节碑”。甲午史学者陈悦(左)、孙建军(右)正在研读。
说起李云楼,还有一段跟甲午有关的故事。
李云楼所在的卧龙村就在成山头的山脚下,当地人传说,邓世昌的木主像是由北京海运、从卧龙村上岸的。
年1月20日,日军在山东荣成湾登陆,当天第二军司令部人员即进入大西庄,并以此村为宿营地,第二军司令官大山岩住进当地最好的建筑万顺渔行,并以此为临时指挥部。
当时万顺渔行的老板正是李云楼。
卧龙村以李姓为主,在村中,我们找到了村中历史文化的搜集整理者李长建,据他说,李云楼家族是李家中大支,家族兴旺。
李云楼家族的发迹是从他的爷爷李廷爵开始的。
胶东地区有用海盐腌鱼的储鱼习惯,而关东地区的滩晒大粒盐比胶产的煎盐物美价廉,更受欢迎。
年,已是秀才的李廷爵购进东北滩晒原盐作为渔盐。但当时盐的运销有严格的规定,不准越界销售。因此荣成县知府以此将李廷爵逮捕。李廷爵不服,并越级到北京申诉,经过七年的拉锯,最终胜诉。此后,特准关东的大粒盐进入到荣成等地区,造福当地。
此案史称“李廷爵盐案”,在盐业史中极具象征意义。
李廷爵赢得官司后,他的儿子李肇京(有人误写作“李昭京”)当上了如今山东即墨金口盐场的盐官,成为盐业中一名上游垄断者,此后李肇京又创办了万顺渔行。
李肇京就是李云楼的父亲,经过父子两代人的努力,万顺渔行成为当地最大的渔行,一直到新中国成立前还存在。渔行原在港口岸边,如今这里已被填为陆地,渔行踪迹难觅。
万顺渔行当年的旧址所在地,如今早已难觅踪迹。
李云楼也和爷爷一样,考取了秀才。
李长建说,因为李云楼家族的影响,他本人也是当地的“里长”,相当于如今的村委会主任。
或许是感念邓世昌的悲壮事迹,或许是因为自家渔行曾被日军侵占,李云楼牵头为邓世昌立了这块碑。
当地有说法称,是李云楼托人从北京请回的御赐碑文。从目前的信息分析,应该是从北京抄回了“御赐碑文”的全文。
李家不仅在当地势力极大,在北京也有众多族亲,因此关于成山头邓公祠的筹备都可能与李云楼有着特殊的关系。
此前,有威海地方史著述和当地媒体都曾将李云楼误写为“李云鹭”。李长建说,卧龙村没有李云鹭只有李云楼。楼和鹭在当地口语中发音接近。
万顺渔行的老板,和修壮节碑的,竟然是同一个人——李云楼,这对熟悉威海地方史的孙建军来说,都是一个意外。这个巨大的收获,为我们本次寻访,增添了不少惊喜。
如今,村中尚有李姓祠堂的遗迹。祠堂位于村子中央,房屋早已坍塌,但从祠堂现遗留的方形圆孔旗鼓石仍然能看出当年祠堂的风范和李氏一族的荣耀。
在寻访的最后,李长建给记者看了他在李云楼墓碑上抄写的文字,上面有“大清鸿胪寺序班李公讳春浦字云楼”“宣统三年巧月榖旦”等字样。
李春浦,字云楼,卒于年7月。生前为自己捐了个“鸿胪寺序班”的官,从九品,大约相当于今天的“副股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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